修樂器

陰雨綿綿的午后,我坐上沒有甚麼乘客的公車,往安坑去。從我熟悉的台北市南區直直走在羅斯福路,過了公館,過了萬隆,到達新店,一個右彎,上橋,道路緩緩縮減成兩線道,路旁的房屋越變越矮,屋齡越來越高。最後在一個仍以磚瓦為屋頂的小雜貨店下車,我的目的地就在一旁。

這其實是一趟修樂器的路程。因為不願再去市區兩家壟斷市場卻不夠尊重樂器的維修中心,向朋友打聽到這位近來口碑甚好的個人工作室。這位師傅據說也是從這兩家之中某一家出師的學徒,幾年前開始自立門戶。

狹窄的公寓階梯,腳步履有回音,因為路除遙遠以及不熟悉,整個修理過程越來越充滿一種擔心我的樂器如同擔心我自己身體一樣的氣氛,深怕技師會對我的樂器宣告甚麼驚人的消息(例如木管樂器真得很怕聽到被別人發現管身內部有裂痕)。

我的樂器狀況不佳,主要是因為手汗嚴重,最初沒有留心擦拭,樂器按鍵皆已嚴重鏽蝕。師傅一打開盒子,正是我預料中的倒抽一口氣。我向他表示,過去兩年在國外念書,因為使用頻率,一直沒能拿去好好整理,加上按鍵侵蝕,樂器的音準與音色亟欲調整。他雖然笑說,若沒告知,他還以為是三十年的樂器,但他很快地便將樂器該作調整的地方向我說明,並且試圖幫我解決按鍵的問題。我們討論出按鍵重鍍的方案,並選擇鍍上白k金,以減緩手汗侵蝕,白k也比較接近「銀」的顏色,而不至造成視覺上的不習慣(原本方案是鍍玫瑰金,我的確躊躇了一會兒)。

師傅的桌上還擺著一把真的已經有三、四十年的學校樂器。上頭的金屬按鍵通通被拆下來保養,赤裸的管身除了木頭本身漆黑外,還有一種歷經時間風化而留下的暗沉。零件不完整的樂器,宛如失去各種器官,許多音高無法演奏,對其吹氣也只有嗚嗚的共鳴聲。它只能安靜等待技師的診斷、修補,重新賦予它身為一把樂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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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陪同學去修大提琴,該琴室也是一個約莫十幾坪的空間,牆上排滿掛勾,勾上架著一片片的琴身,整齊排列如琴鍵,地板則躺著許多重新上漆,靜候晾乾的琴身。當時也感覺到一種生物被送修的哀傷,覺得如果它們再也無法還原成原來的模樣或變得更好,那它們是否就要被主人遺棄了?

我想應該沒有人會希望樂器越修越差,但也沒人可以保證樂器會越修越「好」,除了功能運作正常外,它是否能保有原本的聲音或發出更好的聲音,或許是持有者最在意也最驚恐的事情。於是修樂器就變得更像是在幫自己的某個器官看病,牽動著我身以及未來。

基於這個心態,無論在世界哪個角落修樂器,終會帶有一種求訪名醫的期待。幾年前在美國考試途中,A調樂器支撐拇指的零件因為氣溫持續低迷而萎縮到掉落。少去這個零件,幾乎是不能吹奏,經過兩、三個城市,皆沒能遇到朋友推薦的修理師傅。幸好考試大部分的曲目是用降B調樂器演奏,因此我決定撐到紐約再修,想說在紐約這個臥虎藏龍之處,維修品質應該都在水準之上。經由學姊介紹,我終於聯絡上一家在百老匯附近的樂器行,這家樂器行也是在一棟舊樓房的樓上,店面有好幾層,卻不接續。由於標示不清,我以為到了維修部,但其實是販賣展示部,櫃檯幫我連絡維修人員後還要等上幾分鐘,幾分鐘後又要我到某一樓,說會有人帶我進去,我在指定的地點與維修人員會合,他仍舊不是幫我修樂器的技師,直到穿越重重隔間,我才看見一個類似手工製鞋或皮件的工作室,其中約莫三、五個人,全都埋頭在修理不同的木管樂器。

幫我修理的是一位年輕大姊。她手腳俐落地處理好後對我說,it’s free,這個問題太簡單了。我一聽自然是非常高興,一方面是不用收費,一方面是我樂器的問題比我想像中小太多了,讓我終於可以放心繼續旅行。

彷彿在藝術史中,曾經讀過關於形式與內涵的拉扯與平衡,真實浮現在音樂演奏者的生活中,完好的樂器狀態對應表演藝術的完美度,一直不是一個為了牽拖的藉口而已,許多一流的音樂家帶著自己的鋼琴、某把特定的提琴、某把樂器、某片竹片,甚至某位維修人員,如此麻煩的堅持終究是為臻理想的固執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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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修樂器的兩個禮拜裡,我接到不少電話。「你這禮拜可以練習嗎?」「某天有個演出,你可不可以接?」「你有空嗎?明天幫我帶課ok?」我目前的工作型態就是由這些電話兜攏組成,但能不能完成這些工作其實是如此仰賴我的樂器。於是,樂器不在身邊,少去了這個器官,我的生活作息不知不覺暫時偏移了過去,在生活中必須發出的聲音也因為缺少它而暫時失聲。我一如我的樂器,只得靜待師傅的努力,靜待他重新賦予我樂器與我,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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